第十章 师妹（十）
盛君殊把烤鸡往张森那边一推，随口应道，“有个屁的规矩。”
王娟仅站着，脸上既羞愧、又感动、又恼怒，急急劝道：“大哥儿，乱了规矩。”
还未蹲下去，便让盛君殊熟练地架住手臂，端了起来：“王姨，不必。”
“这个方便必须得行。”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窃笑之后，还非得再给他们拍一张照片了。
“……好。”盛君殊顶着无数道嘲笑的目光，把悬空的手掌放下来，自然贴住衡南的肩膀。
“小的探看过长海小区的维修业主记录，一号楼三单元，也就是李梦梦现住地的那栋楼，一楼的防盗窗，近二十天里掉过四次，都是在深夜里，好在没有伤到人。”
随后，盛君殊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惊醒。
衡南慢慢地从走廊走过来，默然地走到他身边，他伸手一牵，衡南的手冰凉如玉笋，挣动了一下，他稍一握紧，她便任他拉到了椅子前。
平时不觉得衡南委屈，这个时候看见衡南远远站在阴翳里，盛君殊心里像被针陡然刺了一下，他招了招手：“衡南，来。”
“这个单子，”盛君殊把几张单据叠起，铺平在桌子上：“好像不太对。”
但语气却不自知地放得温和：“……我知道了，王姨。”
盛君殊觉察到身旁的人僵直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倾倒向他，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顿了顿，轻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点点加力，变作了扶正她坐姿的捏。
盛君殊让这话给说愣了。
“盛哥儿，”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眼皮，“这千年复兴大任都落在您肩膀，我等术法低微，也不能帮您什么，只希望您能把自己当回事儿，好好保重自己身体。”
妇人见他来，脸上压抑着喜色，恭恭敬敬福了一福：“掌门。”
盛君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耳朵自动过滤了这两个师门旧人之间的固有矛盾，扫着面前堆成山的大鱼大肉，适时地打断：“过来一起吃吧。”
那是你们不知道，太太每天晚上都被折腾得睡一整天哦。
老妇人六十来岁，黑发里银丝参半，在脑后梳成个髻，簪一根树枝样的黑色的短钗。她穿着朴素的中式短棉麻衫，常年劳作的一双手宽大似男人，因骨架子大，人又清瘦，看上去显得很精神。
她侧着头，嘴唇悬停在靠近他侧脸一厘米的地方，极有技巧地停住了，她的眼睫垂着，似乎对这样的配合感到很无趣。轻而吸的呼吸，淡淡扫在他脸颊上。
“肩膀再靠近一点儿。”
气氛猛然热烈起来。
有好事者，夹在其中高喊了一句：“嫂子亲一下盛总。”
王娟“哎”了一声，麻利地将餐盒收在一处。
“好好好！就这样，太好了！”
盛君殊把几份资料平整地装进档案袋里：“空了去查查长海小区这个诊所。”
三个人捏了筷子，别扭地挤在一张桌前。
客厅里的一拨人，见了风尘仆仆回来的盛君殊，急忙站起来，亲切热闹地握起手来。
打开看了一眼，又忍不住放在眼前看了一眼。
盛君殊有些意外她消息灵通：“是啊。”
他听说，上一对让民政部门上门办结婚手续的，是一对高位截瘫动不了的残疾人；上上一对，是一对年过八十不便行走的老夫妻。
“她刚刚回魂，还怕生，待她好了，我带她见见故人。”
屋里弥漫着饭香，办公桌上已经摊五六个塑料餐盒，一个老妇人正https://躬身站在桌子旁边，从保温袋掏出第七个塑料盒子摆在桌上，掐开搭扣。
移动背景墙慢慢铺开，红色的，鲜艳如旗帜。
有人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小盒子：“嫂子还给发了喜糖，盛总就别客气了。”
这细柔柔的，若有似无的鼻息，极其陌生，像是慢条斯理吐着信子缠上来的蛇，又像盘旋萦绕的鬼烟。
衡南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紧急情况另当别论，脑子里只有杀敌顾不上其他。得闲的时候，即使是前世最亲密时，衡南和他也不过肩膀挨着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衡南知礼而矜持，他也从无任何逾矩。
“貌合神离。”
摄像机前的人挤成一团，憋着笑看他，像在看一个笑话：“还有十分钟，二位就是合法夫妻了，盛总可以不用绅士手。”
盛君殊坐着，目视前方，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盛君殊信箱里塞满了投诉，就倒出来扔了，全然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早就不用吃饭了，吃什么都随便。例行餐点，就是为了看起来更像个人，补充精气神。
“从前听老祖讲道，说恶灵怨灵，大都徘徊在一个小范围里。”王娟皱起眉头，“毕竟是违天地道法的存在，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极易散去，为什么还要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呢？”
盛君殊心里明白，王娟虽然一口一个“掌门”叫着，这多年来相依为命，更像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疼的。
“谢谢。”盛君殊不动声色地挨个儿握过去，心情很微妙，“让你们破例跑一趟。”
盛君殊说：“防盗窗长什么样没见过吗？金属竖条栏杆，构了一个天然的‘笼’。子烈在大门外贴了攻击向的符，她不敢进，只能爬窗，不破‘笼’上得去？”
两个女孩耳语调笑：“还这么局促。没看出来，好纯情哦。”
衡南自然没有直接亲上来。
*
纯情？
王氏脸上有鄙夷色，鼻子里闷哼一声：“有好粮，放在仓里烂了，也不予牲畜、小偷。”
张森听得毛骨悚然：“近二十天，她她、她还爬上去过四次？”
盛君殊回过头看衡南。身旁的少女直挺挺地坐着，望着面前的空气发呆，翘起的睫毛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一动不动。
几个工作人员都凑到镜头前，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几个头挨头的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王氏一双布鞋并着，坐得板板正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着米。
太近了。
“不客气呀。”身着制服的人笑道，“我们上级知道盛总工作忙，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随时待命么？”
“……”
张森张了张口，百口莫辩：“猴猴年马月的事您还、还记仇——”
更何况，这一千年，没有除了百合阿姨以外的任何女人和他在四十公分的距离以内讲过话。
张森的脑袋凑过去，在盛君殊指尖按住的地方瞅了瞅，反应过来：“……流水单号一模一样。”
王娟顿了顿，勉强笑了一下：“小二姐好就好，我不用见她。”
盛君殊还在看蒋胜给的资料。
整个合照上，写满了四个大字。
盛君殊侧头过去，衡南正无措地站在走廊的阴影里。
结婚证上的两个人，男的英俊而面色严肃，女的貌美而眼神放空，中间隔了一大段不尴不尬的空气。
张森啃着鸡腿：“防防盗窗掉了找物业，跟我们有啥关系？”
虽然王娟原本只是一个扫地阿姨，现在垚山缺人手缺得厉害，有一个扫地僧能用，是必然要放在身边待命的。
“不是拍证件照，别那么严肃。”
王娟在公司里有职务，明面上，是负责总裁的膳食。关于她的投诉，从来没少过，因为员工看到过她做的饭，平平无奇也算了，全是大鱼大肉，高蛋白、高油脂。盛君殊办公室在大厦顶层，除部门经理外很少有人见过，就像帷幔后面的皇帝，人人都存了几丝敬畏。一个没受过培训的太太，凭什么配给总裁做饭？
但他打小离家独立，拜入师门就是大师兄。经年累月以长者姿态对师弟师妹们的照顾和管束，使他不大适应这种来自别人的感情和关怀，总觉得别人将他当成个少年、当成个孩子，很奇怪……
“头再靠近一点儿。”
工作人员一拍手：“OK了。”
张森端着饭盒，在沙发上狼吞虎咽，见他扫过来，把饭盒展示给他看：“老板你看、你下属区别对待，我、我就只有一个鸡蛋香肠炒饭。”
两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凳子前面，没怎么费劲就拍好了一张照片。
盛君殊默了片刻，朝着衡南的方向挪了挪，伸手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微眯起来，像植被向往阳光一样，无法抵抗这种可以驱散一切阴暗潮湿的暖和。
“盛总，买一送一，趁着这个背景，再拍一张亲密一点儿的，留个纪念呗。”
盛君殊开完会回到办公室，过了中午十二点。
单据油印得模模糊糊，还有一项检查费用单，是五官科检查。
他从文字材料背后，拿出诊所皱巴巴的挂号单据。
大家哄笑了一阵。
张森屁股一挪，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办公桌对面，伸长了手就往烤鸡上招呼，让盛君殊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慌忙接住掉下的一对筷子：“去给你王姨搬凳子。”
往桌上一瞟，水晶肘子，蒜香烤鸡，还有一道红烧排骨，红彤彤一片浸润在油汁里。
盛君殊想拒绝。
这一句话，差点把王氏噎死。
“不够亲密呀。”几个工作人员语气失望，七嘴八舌指导起来：
盛君殊扳正了衡南，站起来。在一阵恭喜声中，猝不及防地接住了两册烫金小红本。
盛君殊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放在膝上，客气地问：“可以了么？”
“来了来了，嫂子来了。”
她今天第一次穿了一身正式的深海蓝色连衣裙，带端正衣领，衬得颈修长，脸上带了妆，晃得盛君殊闭了闭眼。再睁开，发觉衡南神色局促，像是上了油彩的被拎到陌生人堆里的孩子，捏着裙摆，黑眼珠盛着光，闪躲来去。
直到听到盛君殊说：“说说那边的情况。”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答：
盛君殊薄唇一弯，刚想骂人，忽然感觉颊边到一阵极轻的香风扑过来，心里一僵。
郁百合拿着鸡毛掸子扫过真皮沙发背，但笑不语。
先前盛君殊碰她，她要么失魂落魄，要么情绪激动，竟然从无觉察，属于阳炎体的干燥灼热的暖流，竟然可以沿着他温热的掌心，极缓慢地从接触着的肩膀，一点点流转过她周身。
摄影皱眉看着镜头：“稍等一下。”
她的动作渐渐缓下来，似乎想到什么，忽而抬头：“掌门，小二姐回来了，是不是？”
所谓尊卑有序，君臣纲常，自打大哥儿年轻轻继任了掌门，这一千年来，垚山规矩越来越歪，越来越乱，最后，连带着掌门的为人一起，全乱了……
几个工作人员便起哄：“都是专业的摄影师，盛总放心。”